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叶瑶期听闻张宗子此言,倒也能揣测出他的心思,一时不由大笑起来,道,“我不知道组长还喜欢兼任红娘呢!
以您来说,不当是对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掩耳呼号,奔走不迭的么!”
按张宗子的年岁,在敏朝都能当祖父了,他迄今未婚,家里人要说不着急是假的,不过,买地这里的催婚、催生之事,相对于敏朝要好得多了,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在于凡是受雇干活的职业,只要生了孩子,就是半年时间没有了,对于一些位高权重者来说,自然是很大的损失。
而倘若不能生育,对应于老观念来说,是否结婚,倒也无关紧要了。
也是因此,如今又有一种变通的办法——一个家族之中,总不可能人人都是精英,事业上片刻离开不得的,那么就让那些供闲职,家里对他们夫妻的收入,本就可有可无的那些兄弟姐妹,多生几个,这样依旧能在血脉中择子弟栽培,就譬如叶瑶期和舅父、舅母的关系一样,虽然没有正式收养,但大家都知道,以后沈君庸夫妻是她来养老。
这样有实无名的养子女,也能确保高官要客,晚年无忧。
张家枝叶繁茂,子侄众多,张宗子的养子人选实在太多,他亲母早已去世,催他成婚的主要力量,其实反而来自于他母舅那边,至于他的亲父,对此反而放纵自流,这些大户家庭中的幽微事情,叶瑶期并不完全清楚,张宗子听了,也不反驳,而是发笑道,“这就是人性么!
自己被做媒,总是表达反感,可要是见了那前世鸯侣,尤其是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他们本人并不清楚的,又总觉得不撮合一二,可惜了这段缘分!”
虽不知道真假,但仅从《桃花扇》中所描绘而言,侯、李二人,两情相悦,但受到阮集之的阻碍,不能成亲,阻碍在两个真心人之间的,是国家惊变之下,天下大势、政治风云的复杂与庞大,个人的命运,在如此变化之中,犹如一片漂萍,实在是身不由己,待到国破重逢,却是物是人非,给予观者强烈的酸楚感。
叶瑶期也不知道,倘若她真的认识李香君——或者说如果她翻阅的,是自己亲眷为蓝本的故事,能不能始终憋住,一句不说,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张宗子的想法注定要落空了,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张组长的数学果然不太好,有点儿太过想当然了。
想当然之处在于哪里呢?时间上没有算好,侯朝宗的年纪,按张宗子说,如今是十五六岁,叶瑶期在纸上记下了这个数字,又对张宗子分析道,“虽说不知如今敏朝这个圣上,在原本那个世界,究竟活了多少年,年号延绵多少,这些是典籍中难以发觉的,但从我们这个世界,敏朝那里的一些动静,譬如那边的一些言论,可知六姐大概是暗示过那位,他将会死于水事,大约登基也不过在七八年左右,所以才有那位的天命之言。”
这说的是皇帝经常用来威胁敏朝内阁,所谓‘年不满七’,他已经在七年外又干了七年,必须要退位的谶语,这件事,在民间所知不多,但张宗子、叶瑶期当然是知晓的,有这句话,就可以推测出重真年号的使用者,大概是皇弟信王,而不是皇子,甚至张宗子还猜测,在另一个世界,连皇子都不存在,否则,作品中应当是皇子继位,信王和内阁监国,‘皇叔’、‘摄政王’的名号,必然在各种话本、戏曲中有所反应,既然这些全都没有,且在《碧血剑》中,可以看到信王在国破自尽时,约莫是中年光景,这才会有一个可以谈情说爱的长平公主,再结合如今信王的年纪一算,重真年号持续了多少年,其实也就有一个大概的概念了。
“《桃花扇》的故事,发生在重真末年,未几敏朝便是亡了,按侯君如今的岁数算来,他大约是在二十二、二十三岁左右结识的李香君,你猜那时候李香君年岁多少?她倘若是我的同龄人,那会儿都该近三十了。”
叶瑶期说到这里,不由大笑道,“千古这些才子佳人的传奇,我只听说男老女幼,未闻有女老而男幼的,才子比佳人相差十岁,男才女貌,佳话佳话,这女子要比男子大了十岁,还有《桃花扇》么?写出的莫不是侯朝宗年幼无知,着了个半老徐娘的诡计,那就不是痴男怨女的故事了,要着落到《金萍梅词话》的风格里去!”
“这也不是我在瞎猜,以剧本中香君自述来看,她那时初出茅庐,刚见人不久,还是清白之身。
组长你的年纪比我大,虽然年幼来买,但多少在敏地也见识过风月红尘,按老年的风俗,香君初出,还在寻人梳拢,只怕当年初遇侯君,不过是十三四岁而已。
如此算来,如今她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幼童而已,我该如何结识了去?这都差了几辈子了!
便是日后两人还真机缘巧合地认识了,又能有什么故事?男子比女子大了十岁,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般配,李香君倘真是才貌双全、刚柔并济的性子,以我们买地如今的风俗,和六姐这般,她年近三十时,找个二十五岁的小郎君成婚,才是正事。
而侯君到那时候都要四十岁了,孩子都满地跑了吧,这两人如何还能处在一处呢?”
张宗子确然不是个数字上谨细的性子,被叶瑶期这么一说,张大了嘴,竟无法反驳,搔着脑袋,认认真真在纸面上算了好几遍,这才承认,叶瑶期推算的时间线是精确的,他立刻也就意识到‘李香君’注定的湮灭了,“这样说,她如今并不姓李,按剧本所言,她是老鸨假女,西林之后,与侯君相逢,有身世前缘在此。
既然是西林党书香世家,受九千岁的株连,方才流落花街柳巷。
按着时间来算,九千岁在那个世界,多得意了好些年。
按着我们这里的大事来说,西林党虽然潦倒,但也未兴什么大狱,她书香世家,只要忠厚传家,没有什么大恶,生在江南,无非就是顺理成章地投来买地而已。
根本谈不上被鸨母收养,也就不会改姓李——李香君这三字,犹如春雪,隔世而落,一夜醒来,已经是梦去无痕了!
或许,此时在羊城港奔来跑去,弄鬼促狭的小皮丫头,就是那一世的李香君!”
两世映照,怎能令人不生出感慨?不论是侯朝宗也好,阮集之也罢,还是那梦去无痕的李香君,所有人的生活,在买活军崛起的强力影响之下,已经迎来了极大的改变,或有该死之人,苟延残喘到了现在,而本该长寿者,却悄无声息地早早夭折。
甚至有更多人已经完全没有出生的机会,而这样巨大的影响,原本身处其中,毫无感觉,直到观看了另一个世界的文字记载,才能意识到一星半点的余韵,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恍惚了。
叶瑶期和张宗子,一时都没有说话,全然沉浸于这种强烈且直观的对比之中,心头的震动,久久方休,张宗子半晌才吐出了一口凉气,低声道,“越来越佩服六姐了,我等管中窥豹,已经震慑难言,六姐纵观全局,却仍可丝毫端倪不露,真不知要多少心胸。”
叶瑶期对六姐,固然也是崇慕至极,但并不因此失去理性,闻言,在心中暗道,“这又不然了,你是局中人,改易的都是自身的命运,所以牵肠挂肚,感觉是桩大事。
对六姐来说,她本来就是无名之辈,抱定的就是要更改世界的雄心而来,又哪会在乎这么一点子余波,这些人她反正也从来不认识的,更谈不上什么关心了。”
不过,这话似乎有暗示六姐自私的嫌疑,因此她便没有说出口,而是点头道,“就说回《桃花扇》之论,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秦淮歌伎中的那些名字,大约在《告女子书》发出,姑苏、秦淮女子纷纷南下开始,便已经注定不存了。
这个行业,出名时年岁都早,不过是十三、四岁,重真末年出名的,如《鹿鼎记》里提到的陈圆圆,如今也还在幼年,便是一直在姑苏没有挪动,如今过的当然也完全是另一种生活了。”
张宗子点了点头,他这会儿已经很接受这样现实的展开了,《桃花扇》所传递的情绪,是极其浪漫、极其传奇的。
然而,脱离开这种被传奇、浪漫而统辖的思考逻辑,站出来一看,他便立刻接受了叶瑶期的观点,“这样好,这样好,本是俗世一等女娘,便该厮配得才貌仙郎,博个地久天长,终究时移世易,如今这天下,浪漫事随处有之,不必单在花柳巷去寻了!”
叶瑶期对于早年间敏地的事情,几乎已经没有印象了,并不知道从前完全凭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夫妻两个彼此谈不上感情,只是凑合着过日子的婚姻,是怎么样的感受,对她来讲,广泛地观察身边的异性,择一个性情相投,条件也符合自身需求的男子,接触交往之后,商讨婚书,最后走进婚姻,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凡是和这样的常识相背的观点,那都是异端。
对她这样的姑娘来说,要她认识到天下仍有许多人,甚至许多她的同龄人,深受旧思想的影响,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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