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各的苦,他们主接待的那两个团,别看就俩,内部关系的确复杂,上回给我梳理了半天我都没听清,不但分地方,还分阶层……把人都给搞糊涂了!”
“是,就现在也都各有各的算盘。
高丽那边,团里有西人党、南人党、北人党,当然还有王世子一派。
就王世子的诉求最单纯,只想把弟弟留下来上学,其余不论哪个党都想引入我们的力量,把现在的王室给灭了……连扶持现在这个王上位的西人党都这么想,得说这个王当得挺失败。”
鲍宝瓶掰着手指和爱兰珠细数,“东瀛就更是离谱了,松前藩想倒幕,幕府想垄断和我们的买卖,让我们保证不和松前藩贸易,以奉我们为宗主国,来交换我们对幕府的支持。”
“还有松前藩和长崎方向的浪人,也各有各的想法,松前藩的浪人想帮助我们割据本州,把松前藩所在的那块町土吞并,一步步打到江户去,长崎的浪人相形反而是最保守的,只是希望我们让长崎更进一步地减少来自幕府方向的影响,他们愿意拥戴田川家做长崎大名——实际上那也就是把长崎置于汉人子嗣的管辖下了。”
和大汗亲自坐镇,令行禁止,犹如一体的建新,以及使臣压根不上心的鞑靼比,东瀛和高丽的小心思可还真够多的了。
爱兰珠听得也有点跟不上,反应了半天,“果然越开化,国土越大,利益集团越多,小心思也就越多……这两个都是久沐汉风的藩国,确实不同凡响。
听说南洋组那边也是,凡是受汉人影响大的国家,使团内部立场都复杂,越是番族为主的国家,使团的要求就越简单、越一致。
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见识过定都大典之后,他们都是真正服气了,从谈吐间也可感受出来,对我买地,再无提防。”
鲍宝瓶也笑了,“就是想提防,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就他们国家现有的那点东西,买活军看得上,他们提防也没用,买活军自然去取——到那时候,抵抗是死,倒不如就干脆不抵抗了,没准日子还比从前更好些。”
她的语气,有一点说不出的复杂,大概这就是身为鞑靼贵族,却还进入买活军衙门做事的鲍宝瓶,所特有的一些感触吧。
爱兰珠对这种心情,是完全能够体会的,这并非是说她们身在买地,心还在故土,只是,身为异族,服从汉主,注定不会像是汉人政权那么轻易便可融入的,总有一些时候,酸楚无奈的情感,不是‘华夏百族’的宣传可以轻易抚平的。
不过,这不是值得强调和附和的事情,爱兰珠只做未闻,笑着说,“那确实是这个理。
他们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买活军看不上他们那点儿微末的东西,不肯派去什么专家哩。
听说这一阵子,南洋各国,都热衷和华夏境内的同族走动,还彼此攀亲,往上数祖宗,学汉人的说法,叫做‘联宗’,本来彼此只认是近亲的,现在都当是一家人,希望能找到同族人过去他们国内,教他们说汉话——这还是次要的,其次就是开林场、橡胶园、棉花园和棕榈园。”
开林场和之后的种植园,这是有因果关系的,先开林场,把各种名贵木材卖到华夏来,此后就可以种各种经济作物,这些全都是买地紧缺的资源,比大米还能卖得上价格,又能积攒分数,来换取奢物,或者是珍贵的医药服务。
先不说砍树运木材,就说开种植农场,这没有人来教是办不到的,南洋各国寻找助力,也在情理之中了。
总的说来,虽然买地的国力,从进入羊城港那一刻就已经展露无遗了,但一个集中的展示,效果仍是意想不到的好,定都大典之后,几乎所有使团都被买地的国力震慑,各有动静,只是使力方向不同而已,外交部因此更是忙碌不堪,近邻各国,各有各的心思,很多都开始为被吞并做准备了,远方的非洲、欧罗巴诸国,也有直接的扩大贸易,引入技术、知识的诉求,以及(在一些民间人士心中至关重要的)政治理论和宗教信仰,也在明里暗里收到了支持传播的恳求。
把这些诉求,整理上报,由最高层决断是否满足,就是外交部的工作了。
爱兰珠、鲍宝瓶这些干员,身处于一个正在成形的漩涡中央,虽然还不能明确地预测出将来的情景,但却也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见识一个至关重要的历史事件的发生——作为定都大典的余波,华夏的影响,似乎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往外扩散,所带来的改变,或许会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就好像十几年前,爱兰珠无法想象自己会穿着短袖、圆裙,光着腿在街上到处走动,拥有一份真正有意义的工作,为来自另一个民族的军主服务,开口闭口甚至能对汉语的典故引用自如一样,她也想不出,十多年后,买活军的存在又会让如今的这些藩国发生怎样的改变。
建州……会成为一个完全汉化的民族吗?隐隐约约中,她最重视的其实是这个问题:本来建州人口就少,分兵四处之后,卫拉特鞑靼和通古斯建州,必然要和当地的女性大量通婚,久而久之,还能维持建州的身份认同吗?建新建州,女眷最少,而且现在还厉行汉化,本来引入的就是哥萨克女眷,如果在买地招聘人手的诉求得到支持,大量的汉族男女涌入建新,再过一代人,不论是从血缘、语言还是风俗来说,建新和买地的差别又有多少呢?
对百姓的生活质量来说,这未必不是好事,活不下去的人,哪有心思在乎这些,但爱兰珠现在不但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她心中难免也有一丝和鲍宝瓶类似的惆怅,似乎是哀伤于自己生长的根基正随着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而被生吞活剥,在历史中注定消失无影,同时,她自己甚至还是推波助澜的一份子——
履行职责,把大汗借由童恩海发出的诉求往上汇报之后,果然,上头的批复很快就下来了:这种要求,对买地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爱兰珠早就猜到了,上头是绝不会反对的。
买地这里,教育普及之后,人才大量涌现,以至于雇主也难免优中选优,已不是那种稍微认个字就可以谋生的时候了,尤其是一些比较敏感的岗位,譬如账房、掌柜、监理、供奉等等,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有过案底,应聘上的几率也就微乎其微了。
这些有能力却因为过去束缚而不能伸展手脚的人才,很容易就会走入歪门邪道,有个机会能把他们甩到荒僻边城去,对衙门来说,也是求之不得。
比如说,买地这里有很多因为备案制的关系,阖家都进过矿山苦役的人,罪魁祸首苦役到死,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他的亲眷,有些有立功情节,或者年岁较为幼小的,服刑几年也就出来了。
这些人,说是说一视同仁,但婚配、工作上还是会遇到困难,他们如果想要把过去彻底甩脱,前往建新戍边,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偷小摸的惯犯盲流,轻刑犯,按规定不能送去边远矿山苦役,但留在城市里明确就是治安的不稳定因素,这些人如果愿意去建新,那也能降低更士署的工作量。
所以,对于外交部发去的公文,更士署也非常热心,很快就派人过来接洽,安排爱兰珠和童恩海去更士署的羁押处,对轻刑嫌疑犯进行宣讲。
爱兰珠还在这里遇到了远洋欧罗巴组的同事,他们身后也跟了不少洋番。
这让童恩海相当敏感,立刻用家乡话问爱兰珠。
“他们也是来和我们抢人的?不应该啊!”
“不是,他们是来认人的,最近扫荡陪侍业,抓贼什么的,抓到了好些西洋女子,她们很多都是和西洋船长签过契约,但没付船费就逃跑的黑户,现在让他们来辨认一下身份。”
爱兰珠对这事儿倒还有所耳闻,她若有所思,“买地的汉人女娘,愿意移民去建新的良民肯定是极少的,至于罪妇,买地女娘犯罪率很低,如果这些女娘罪名比较轻的话,或许……”
童恩海和她对视一眼,立刻就笑开了,不知不觉,又把前几日一时失言的话再说了一遍,“有案底?有案底好啊!
有案底,就不敢跑回买地去了,就能在我们建新长长久久地工作,不像是良民,有案底的人,要拿捏起来也简单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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