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起那‘枕边’二字,只觉说不出来的荒谬,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与那人的真实关系在皇城司上下瞒得太好,还是该对自己最亲信手下的判断能力彻底绝望。
不过,前车之鉴在彼,自此再也没有人试图劝他回心转意,皇城司上下当面只剩一片钦服赞美之声——杨统制忠不可言,不畏外戚权贵,为国不惜己身,正是我辈楷模。
而消息传出去后,平素视他如鹰犬爪牙的李光、马伸等人这几日投来的眼光都复杂了些——虽然台谏该递的皇城司扰民请斩折子不但一份没少,反而上得更急了。
他懂,都是公忠体国的大臣本分。
后世戏文中,那人当是英明神武的官家,金銮殿上的相公御史则个个是命世的忠良,韩岳李张与君王风虎云龙,而他这奸佞必自有人涂白了脸,细细扮起。
戏台之下,大抵无赖子少不得两句笑骂,道学家应不吝几声叹息,叹那杨沂中不肖子孙,辱没了老令公祖宗家名。
他都懂。
他在乎过。
他甚至嫉妒过。
岳飞岳鹏举。
起初他有过极荒唐的猜测,但很快就明白自己的猜想当不得真。
可那人对那河北庸耕子出奇地信任,落井之后第一个开口问的人便是对方,在鄢陵长社又将身家性命押了出去。
杨沂中后来借着精忠报国大纛一事的缘法,仔细观察过岳鹏举,着意亲近这圣眷最隆的将军。
而对方也投桃报李,主动谈起配合进剿李成的经历,显然同样有心结交他这个天子近臣。
虽说没三两句他便明白此人本质严肃端谨,绝非圆滑善佞之辈,但他仍然有几分莫名的失望与不平。
后来他案上的皇城司汇报越积越高,岳节度治军的名声越传越广,官家对此人的信重越来越深,灭夏后他几乎就要真心服气,然而去年天子巡河后,他听陪侍的刘晏罕见地三两句讲完经历,还捎来一封张俊的亲笔书信,从刘晏为难的神色和老上司信中隐晦的抱怨里拼凑出了真相。
接信后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住,再次违逆了他给自己订下的规矩,在绝不该提起政事的夜里劝那人三思,甚至做好了被再度反问‘要做贤臣吗’的准备。
可情理之外又在他隐隐预料之中的是,那人压根没在意,甚至没注意到杨沂中这次提起的内容有什么不同,只当是往日一般的随口闲聊,语气理所应当,谈起岳鹏举和他的军队竟像孩子展示心爱的玩具,言罢又有一丝不好意思,反而问他,他心目中的理想军队应是什么样子。
“令行禁止,所攻必克。”
他犹豫了一下,一边唾弃自己利用对那人的了解故意钓对方回应的心机,一边给了个中规中矩到无聊的答案。
不出意外,那人果然笑了。
不是讥嘲,没什么恶意,但确实带着一分非极熟稔这位官家之人注意不到的若有若无傲慢。
在笑他,在笑他们,在笑这个天下。
而这种笑,他认得。
事实上,天子身边的亲近大臣都认得,只是默契地不会向外人提及。
甚至某一次这笑容出现时他专门去留心张浚张枢密与吕好问吕公相的表情,果然察觉了他们细微的肢体语言改变。
他收回目光,确认了大家都知情。
而在场的林尚书后来与他对望一眼,那一眼中甚至带了一份同情。
他至今不愿细思那份同情的含义,也不知道这位公认心思缜密、最懂官家心意的前学士猜出了几分那人的来历,清楚了几分他与那人之间的关系。
但对方从来不提,偶尔公事交集,也是文官一贯的疏离客气。
反正对方上门拜帖里没夹着韩嫣或韩子高的传记,年节时赠礼也只有平常的笔墨书籍,他便可以自欺欺人,佯作不知。
他刚刚收回心思,便听对方笑声停下来了,然后开了口。
“不,正甫。
令行禁止,所攻必克是好的,但不够。
我心中的军队,出身并无军户平民之别,俱是人民子弟,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知晓自己为何而战,挥戈所向为削天下不平,不为一家一姓。
由是,解民倒悬,放伐桀纣——”
“而旌纛所至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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