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清裕并没有听见,但他拖着棺材向前走时,耳朵里尽是讥笑的回声。
但回音又去而复回、回而复去,嗡嗡地声音又继之,那怒骂与嗡嗡声交替而至,盘旋在他的耳内,久久无法停歇。
郑清裕大哭,哭扶着棺材,走一步,歇一步;惨伤和痛楚都随泪水泄去,却仍然壅积不出。
直到面目上都横满泪痕时,棺材才放到那里,看着埋下去了,郑清裕又哭着扑下去,客人们搀扶着,心中却奇怪他为何如此,临自己的丧似得。
埋毕,长桌就摆在前面,郑清裕第一个向灵位前铺了纸,取笔在砚凹处一旋,待蘸饱笔,郑清裕在纸上苍健有力地书了自己的名字,又请几位客人写了,挂在一边。
丧事完了,又埋了女儿,村人们又想看郑清裕闹另一出笑话,那便是看他怎样开口要钱。
但郑清裕每日就坐在家中,不发一言,这使村民很恼火,也让他两位同窗干着急。
叶善理实在不想在这看笑话,恐怕自己也要身处笑话中了,便收拾行囊,准备要走。
唤来张应策,叶善理长叹一声,那叹出来的团团白气都快要扑到张应策的脸上了。
张应策看他想商议走,便一把按住说:“德宗是有些不妥当,但作为朋友之谊,也该扶他两扶。
你本家叶府,也就是叶含章府地,看看有个机会能让他入府么?”
叶善理抬头看了一眼他:“可以。
你去禀明,我先回济南……行不行,就……问一问吧。”
他拿着行李走了。
郑清裕仍旧呆坐在那,待到张应策气喘吁吁地跑到他正前,他才慢慢做个揖的手势。
应策看见放在一旁的书正受着寒风的摆布,腐黄的纸乱翻着;而郑清裕自己却穿着短布衣衫,一动不动。
他很难相信郑清裕穿这种衣服是如何过冬而不死的。
想到此,他自己额上的汗不觉消释。
“德宗应该去府内讨碗饭吃……总比这里几许薄田,等着死较好些吧。”
“‘较好’,只不过死的较好……也没有好到哪里。
我死了,他们没有话说……在济南府死了,没人认得我,也没有话说。”
“德宗把人看成什么了?我张应策读了半辈子书,懂得圣贤之道,才肯帮你!
你难道不想自励,不想让天下皆读书明义,让这些村人也不这么愚昧恶毒么?”
“若天下因读书,企望如圣贤立就功名,企望为朝廷所抬举,企望效做皇王的狗,来搏一个文正之名,才都行良善——那所谓‘良善’,只不过是愚昧外披着一层冠冕堂皇的皮……”
郑清裕冷冷地看着他。
张应策实在难忍了,望定郑清裕的脸,像吼一般地说:“我告诉你:人心可救,人心可拯!
既然有德宗如此的人,便说明世间有正道。
德宗何不上府,就要抗此世道呢?德宗也知道,天下清明,不是说出来的。”
郑清裕忽然望了望张应策眉目间的怒火,便用低微的声音慢慢说道:
“我可以去……可别说得那么可笑。”
他决定去时,叶善理也来了回书,说叶府正缺一个年老博学的先生,可以让郑清裕去补,并言叶府上下需要教的不过是他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子,长子叫叶振,次子叫叶隆,不用费什么心力。
郑清裕便即刻登程,跟着张应策入府。
初到,则先要拜会掌管叶府的叶含章老爷。
一路上听引路的下人道,这叶老爷刚承家业的时候,太老爷被夺了朝里的官,家业危急,倚仗叶老爷英明,振兴了叶家。
太老爷死了,老爷从白天哭到晚上,三日没有吃饭,吐出血来,家人反复劝了几次,才略进了粥。
皇上十分感动,竟为老爷开了恩科,着除翰林,又屡提拔为御史中丞。
老爷常常叩马直谏,闹得朝内的大人不满意,谗言蛊惑皇上,逼着老爷致仕。
老爷时五十四岁,便只得上表请辞。
退后,叶老爷还仍旧颂皇上的英明,教导公子读书,要为本朝做忠臣。
初请的几位先生都教以歪门邪道,老爷发怒了,要请一位老先生,来教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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